2016年3月13日 星期日

青雲山莊的女孩兒和我 (下)

文:萬佩萱           台灣被壓迫者劇場推展中心執行長  



奶茶是個高瘦女孩,淺黃頭髮顯得臉色更加蒼白,脖子後側接近髮線有個可愛的刺青,憂喜全寫臉上。這上午她顯得情緒更低於其他日子。我問,怎麼了?背痛。要我幫你按摩嗎?她迅速把身體扭開來說,不行~不要碰我!很痛,被罰蹲跳。我知道女孩會因不同原因如說話、吵架、打架被罰拖地、打掃庭院、跑操場1百圈;蹲跳和關違規房是重罰了。T認為處罰是必要手段,“要嚇到才不敢再犯。”我以為,改變的動力要發自個人內在,而非外在嚇阻。

今天很紫色。
衣服製造道具都成了重要的角色
而我們的雙手是創造的力量
套用肯尼斯.格根的話,難道女孩行為都源於她們自我的內在,一點也不受家庭和社會環境的影響嗎?教誨師魏寬成「少年宜教不宜罰」是貫穿整部少年事件處理法的核心價值,即便是接受感化教育的少年收容人,其處遇亦需以教育矯治為基礎。自由的剝奪從來就不是其目的,而是伴隨特殊教育輔導及調整其成長環境而生的不得不之惡。[1] 我期盼少觀所作為暫時安置處所,能夠把握青少年與外界隔離的時機,埋下他們自我紀律、自信與自尊的種子。



今天演戲還滿好玩的,
大家的故事都很有趣,
我是神奇海螺

    
分組雕像創作時,多組呈現男(客人)站立、女(服務生)或躺或坐的仰頭姿;一種特定的社會性別關係阿諾不假思索擺出一組男跪女躺的做愛姿勢雕像,並且戲謔地要我“動起來的指令。不待我反應,她們已經自己動了起來。我表面冷靜,混雜驚愕與不捨。“性別(gender)由後天文化所造成,個體因受社會文化因素,或他人的期許,而表現出社會中所認可的性別模式性別意識成長的過程,就是社會價值發展的脈絡性別是一段歷程,是社會文化的集合體。社會性別是個體由於生理因素或社會文化因素影響而表現在性格、行為 ...代表男性或女性的典型行為與性格,符合社會大眾願望與理想的男性或女性即興創作像一面鏡子反映她們的生活;生活的刻痕,於創作中赤裸呈現。而它,遠超過我對這年齡女孩的認識和理解

   奶茶因吸毒而頻尿[2],身體免疫力降低常不舒服導致情緒起伏快又大。第九堂課,她和蒂蒂倆竊竊私語一陣子後,到我面前說,不舒服要離開。我正為工作坊時間被壓縮和發展劇本而焦躁不安,便說,今天是劇本和角色創造的關鍵,如果離開就不能再回來,你們自己做決定。蒂蒂轉身離開,奶茶留了下來。下課時奶茶過來跟我說,老師,我真的不舒服。我微笑看著她說,我知道。很高興妳留下來。


蒂蒂『今天的我』
   第二天蒂蒂照常出現工作坊,我沒說什麼,但心裡是高興的。可,半途又說要走。我猜想,身高165公分、晚一星期加入工作坊的她,因為被玉米分配扮演小矮人而不樂意;沒聲音的女孩,用離開做為表達。但,若隨她去來,迫在眉睫的演出勢必開天窗。我板下臉說,妳要是再走就不要回來。她猶豫了一下,流著眼淚待了下來。當天,我趁阿諾做了頂小紅帽,順勢把劇中的小矮人改成森林小精靈,解決了難題。

                  工作坊最後三堂,所方突然開始關心工作坊上課情況;開始關切女孩的獄情(監獄心);科長甚至把我叫到辦公室,嚴正告知:“要懂得『遷就』她們。”並強力介入彩排。1224小時工作坊期間,所方無預警兩次、又因故延緩上課兩次,從暖身、建立關係、即興創作到彩排,上課不到18小時。我儘管內心糾結,仍努力維持以緩慢流淌的速度,營造工作坊愉悅創作的氛圍。



Summer『今天的我』:
Happy Day
心裡OS
Fucking you
(沒接電話)
But, 沒關係
玉米阿諾因多次進出少觀所而成為好朋友,創作時自然形成一組。她們堅持用報紙做一張有四隻腳站著的床,而且一定得鋪上紫色的布當床單。透過和玉米的對話,我明白,床是她生活的重要空間,是她和男友躺在上面看新聞、體育的幸福時光,只是,這個男朋友會打她。

 Summer,另一位半途加入工作坊的女孩,一頭烏溜溜長髮,秀氣又安靜,雙手手腕一道道驚心自殘疤痕。T提醒我,她會時不時的來或不來。果真,前一天好端端,隔天就不來了。隔週還不見她。管理員說,她怕控制不了自己,要求自己一個人關到違規房。

 中秋節前幾天,所方讓女孩們打電話邀請家人參加懇請會。回到工作坊,管理員問誰沒打通?三人沒聯絡上,Summer是其中之一。黑色Happy Day她當天心情的轉折。
  
今天雖然有點不愉快
但後來還是很開心結束今天的課程~~
做了一頂精靈帽!
         玉米喜德兩人原本負責將【森林奇遇記】和【魔幻城堡】主題即興創作的故事,利用週末發展出兩份劇本喜德離開後,玉米撰寫的劇本成為排劇初稿,並成為工作坊後期的班長。 
  
這是一齣王子向森林小精靈求藥,解救在城堡瘋狂辦毒趴的吸毒公主的劇情。『吸毒』是女孩們即興創作的內容之一,好幾個人一面做吸毒的樣子、一面興奮的扭曲身體上下舞動相互粘貼。我問,吸毒真的會這樣嗎?她們點頭如搗蔥的說,是啊!就是這樣!稍後聽到她們聊天說,“其實我不知道吸毒後什麼樣子。”都昏過去了,哪知道怎樣~

     我問劇名決定了嗎?彷彿回應我一般,阿諾說:青雲山莊,並畫了一幅『青雲山莊』貼在板子上當舞台背景。


阿諾『今天的我』:
今天做了『青雲山莊』的板板~
很清楚很開心
懇親會前一天,再問,你們決定劇名了嗎?玉米迅速瞄了一眼科長說:『無毒人生!』。我懷疑這是她們自己的意思,再問一次,全體女孩站在舞台上看著我高聲說:『無毒人生!』。無論如何,工作坊的作用在於,給女孩選擇的機會,並尊重她決定讓他們練習為自己負責;劇名就是【無毒人生】!

演出當天孩子在後台興奮的探頭探腦,看家人來了沒;每一個。看到家人便樂得炸開似的又跳又喊,來了!來了!而且,為了確定,還要從門縫往外一看再看。我心裡掛念那三個沒和家人通上電話的女孩,尤其是Summer,當她看到舞台下的家人,孩童般笑開了臉,我的心情卻百般複雜

演出結束,大夥兒在後台圍成一個圓,一一卸去劇中角色,換回自己的名字,“我不是吸毒公主,我是….”

離開後台前,鬼鬼走到我面前說,老師我可以抱妳一下嗎?

回頭看這段旅程,肯尼斯.格根的聲音“請重新思考:個人行為難道都源於自我的內在,一點也不受歷史或環境影響嗎?”持續迴盪在我心頭。工作坊會女孩們化自我與命運的契機嗎?沒人能回答。我只希望,過程中,或許曾在哪個女孩心中埋下一顆種子。

鬼鬼『今天的我』:
有時候背後的配角也很重要優
有時候有的人
會用特別的力量
改變你




[1] 聯合報200985日聯合報讀者投書。魏寬成/教誨師(屏縣竹田)
[2] 使用K他命會使膀胱黏膜受傷導致腎積水變形,以致一天上廁所百次,且出現反覆尿道發炎病況,拖下去得洗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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