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2日 星期三

從駐點經驗出發,檢視「劇場/戲劇」領域的「國際交流計畫」本質

文/曾靖雯

【背景說明】

『青少年希望的豐收(Great Harvest of Hope)』為2010年IDEA第七屆世界大會”YOUNG IDEA”項目底下的重點計畫,共有25位來自各國之青年藝術代表(18-30),於巴西Belem一所高中駐點長達一個月。

各國代表每日進行身體訓練、劇本排練、至社區帶領工作坊、內部交流、觀摩當地社區藝文團體表演等行程,最後所有青年藝術代表一共呈現了兩場各為1小時「希望的豐收」的正式演出。

我是一位民眾劇場自由工作者,亦是台灣主辦單位「台灣被壓迫者劇場推展中心」甄選出的「希望的豐收」台灣青年代表。在過去將近一年的時間,我全程參與中心在台灣三個城市舉辦的『青少年希望的豐收計畫』相關活動,並代表台灣青少年前往巴西參與全球「希望的豐收」共演計畫。

一個多月在巴西與世界各國青年集中生活與密切互動過程,促使我反思關於「國際交流計畫」的種種「交流」意義;以及當「國際交流」遇上「在地社區連結」時,值得討論的種種面向。

【反思與提問:檢視「劇場/戲劇」領域的「國際交流計畫」本質

一、關於「國際交流」

個人認為,「交流」應從自己擁有的經驗與資源出發,跟別人交換、分享、對話,進而促進沈澱反思,建立後續可能的醱酵影響。

「希望的豐收」巴西駐點活動是規模龐大、動員資源眾多的「國際交流計畫」,當計畫結束,回過頭檢視計畫本身的執行形式與內容,我心中最大的提問是:它真的彰顯了「交流」的真正意義了嗎?

    所有參與者從世界不同角落飛來巴西所為何來?可以共同醱酵的最大價值為何?若只是主要為「演出」進行排練(而且是在已有的劇本及演出架構、單一導演指揮的模式下進行,而非集體創作),完成演出後各自回家,這樣就算是達成「國際交流」?

    當「表演」被設定為跨國交流合作的核心時、當參與者被期待要有一個「具體看得見」的成果呈現時,所謂的交流合作過程容易變得「目標導向」,大家容易專注於表演、彩排本身,而忽略表演背後所承載的文本價值與來源意義。簡言之,各國參與者在駐點期間,並沒有機會去回頭咀嚼、深化「希望的豐收」計畫當初發起的初衷與原始期許。

    在巴西,參與者並沒有針對劇本內容(各國青少年書寫的文字)進行反思討論,也未有充足時間分享彼此在各自國內進行「希望的豐收」青少年工作坊的經驗與心得,駐點時間大多專注於「排練」(走位、動作、背台詞、串場…),那麼,在巴西所生產的「希望的豐收」正式演出,與各國進行的「希望的豐收」青少年發聲計畫,之間的意義與價值連結是什麼?

    各位青年藝術代表的獨特面貌與文化能量,在此次的跨國演出作品中,並未被好好統整。在已有固定演出架構與形式的限制下、在以導演指令為主/純然西方美學的工作模式中,每位參與者本身的獨特性並無法有很大的展現。這麼多來自不同國家的不同樣貌青年,來到巴西一起工作數週卻無法激盪彼此的能量,我覺得真的很可惜。

    這次看似進行了許多緊湊、不同面向的「交流」活動,但幾乎是什麼都「做」了,但都做得「不深入細緻」。蜻蜓點水式的交流模式,能使巴西駐點計畫留下什麼深刻的痕跡?

    此次密集駐點交流計畫,對於日後更長遠的「國際網絡連結」,有沒有帶來具體助益?有沒有促使或激發後續醱酵的更多可能?

整體來說,此次計畫投入了龐大資源,真正可被感受、衡量、讚賞、留戀的價值為何?

像此類大型、常態性的國際交流計畫,主辦單位與各國代表如何更具目標、結構、深度地進行搭配合作,以求在有限資源上,共同盡力創造出最大價值?大型的國際交流計畫如何走出「大拜拜」式的淺層交會,想辦法為日後更寬廣的發展與鍊結,舖出可能的道路?

又,IDEA大會作為一個會員遍布全球、運作並不特別緊密的跨國非營利組織,如何將每屆大會的優缺良敗,真實明確地進行傳承,讓下一屆籌辦單位可以踩在既有經驗的高度上,往上提升改進,不再重覆糟糕的經驗?如何透過具體的大會活動規劃,搭起各國之間的經驗交流,並積極於舉辦城市內,進行更有效的在地協調、規畫、整合、執行?

資源總是有限,但國際交流計畫總是需要龐大資源,因此我傾向關切「國際交流計畫」的種種實際運作層面,以求更合理踏實、正義公平、具實際效益、可真正產生長遠影響力的成效。


二、     關於「溝通」

「國際性」的交流計畫,原本就無可避免會遇上「語言」與「文化」差異所帶來的溝通挑戰,此次巴西的「希望的豐收」駐點計畫,英文不是理所當然的第一強勢語言,反而是現場四種大會官方語言中,翻譯順位落居最末端的語言。在四種語言人數勢均力敵的工作現場,語言之間的強勢與弱勢、不同語言使用者在表達與被理解程度上的不同、發言表達能力對團體內部成員權力高低的影響….等微妙因素,在在揭露並考驗了關於「溝通」這件事的本質及樣貌。

再者,我認為在「劇場/戲劇」領域裡進行的「國際交流計畫」,在「溝通」上必需再去思考另一個層面:什麼是「劇場式」的溝通?在明顯的語言與文化差異現實中,如何讓「口語語言」不成為「唯一」的溝通媒介?劇場工作者及教育者們如何更具意識地,運用「非語言」媒介,嘗試追求更有效的溝通?

在本次密集互動的駐點計畫中,每天一再經歷語言複雜、翻譯緩慢、理解不易而令人感到挫敗的漫長溝通過程,參與者應藉此進一步去理解,關於「溝通」的真正本質,並連結、反思到自己每一次在從事與「人」相關的劇場(教育/社會)工作時,如何更柔軟地進行積極溝通,彈性選擇最適合這群人的有效「語言」,預防自己輕易掉入某種溝通慣習與框架。

跟其他國家青年代表介紹台灣民眾劇場現況

三、關於「國際交流」遇上「當地社區連結」

此次”Young IDEA”刻意安排各國青年藝術代表到在巴西地社區進行工作坊,以期達成交流互動,其立意相當有意義,也感受得到IDEA大會有心透過此次首次青年社區駐點的試行,為日後大會的計畫累積更具在地性的互動經驗。

從我的觀察,此次進行「國際青年」與「在地社區」連結的理想,有許多值得討論的狀況:

    缺乏既有的在地社區關係:
IDEA大會本身與當地社區本來就沒有長期的互動關係,事前也沒有串聯在地具影響力的社區團體,協助大會進行事前的組織舖陳(例:與社區領導人及居民,針對各國青年進入社區的工作坊活動,進行說明、溝通、協調),因此社區民眾對此項交流活動的認識與認同感,並不特別強烈。

    社區居民參與狀況不穩
我觀察到,在地社區基本上都尚未具備自發參與社區活動的習慣(因為社區內本來就沒有常態的文化活動),因此,本次工作坊勢必得透過一定程度的「動員、鼓動」,拉攏社區朋友參與,而無法全然依賴他們自發性參與。但正因IDEA大會缺乏在地有影響力的社區帶頭者協助,所以無法進行有力的動員。
加上,本計畫期間適逢暑假,許多社區民眾各有假期出遊計畫,因此社區民眾的出席狀況非常不穩定,甚至有青年代表到社區帶第二次工作坊時,完全沒有社區民眾參與。社區民眾參與狀況的不穩定,對於工作坊的設計與帶領品質,都會產生不小影響。

    各國青年代表與巴西社區的關係
由於我在台灣持續學習累積劇場進入社區的實踐經驗,故在本次巴西駐點計畫中,最吸引我的便是「各國代表進入社區帶領工作坊」的部份。

參與結束之後,我最好奇的是:各國青年代表是如何看待自己進入社區的「角色」、「目的」與「方式」?

青年代表們「為何」要進入這個小島上的社區?純粹是因為IDEA大會邀請,所以不需想太多就答應參加?還是大家是帶著某種動機與期待進入社區的?我很好奇青年代表們怎麼看待「自己」與這個「社區」的關係?青年代表「自己」想帶領的是什麼,而社區居民「需要」的又是什麼,兩端是可以連結的嗎?

當各國青年代表走入巴西當地的社區帶領工作坊,面對年紀、職業、教育程度…. 的形形色色居民,面對語言與文化的直接差異,作為一位外國籍的帶領者,該如何有意識地進行帶領方式的「轉化」?

觀摩了幾位其他青年代表的工作坊內容後,我很好奇,帶領者如何以更直接、親切、貼近在地的方式,與社區朋友互動,而非只是一味複製執行自己在母國慣用的風格?也非只完全依賴翻譯人員來跟社區民眾互動?青年代表們有沒有展現動力去作更積極的接近?是否能更敏銳地察覺自己與社區居民的種種相異及相同,然後謹慎地讓自己開放出更多可能性,以彈性的態度,適時蒐集、調整工作坊內容,以貼近在地社區的需求?
 
    事後評估不彰
受限於短暫的駐點時間、忙碌的排練演出行程,青年藝術代表們無法針對「社區交流」進行事前動機與期待分享;社區工作坊結束後,青年代表們與IDEA大會團隊也無法與社區民眾或領導人進行對話、蒐集社區朋友對此次工作坊的感想與意見,甚至連工作坊帶領人自己也都沒時間沈澱下來,留下反饋與省思。因此,此次IDEA大會的首屆青年進入社區計畫,真正蒐集到的效益評估並不週全,似乎很難整理出整體的成效。

整體而言,由於本次駐點計畫的種種條件限制,我認為此次青年代表進入社區時,本身的「外來者」身份十分鮮明而突兀,大家都是多次「空降」進入社區、進行短暫快速的點狀碰撞後就離開;加上各國青年代表對於進入社區的意識及準備狀況不一,所以我認為此次的各國青年進入社區,整體而言能真正激發的國際文化交流,實有深度上的侷限。

排練2010 IDEA巴西世界大會演出的青少年的心聲


四、總結

在巴西所經歷的一個月駐點,與世界各大洲、不同國家、種族的參與者產生密集互動,不僅為我個人帶來多層次的強烈文化衝擊與成長,更因此對於「國際交流計畫」的意義,產生諸多面向的咀嚼及思考;尤其是「國際交流」遇見「進入在地社區」的部份,對於我自己在台南的社區劇場實務經驗來說,可以找到不同的連結對照,與反思提醒。

巴西行促使我看見「國際交流」的諸多值得深思之處,也進而讓我看見,當談及「交流」,其實應從鄰近地區的國家開始思考。與其追求大場面、大資本、大規模的「全球性跨洲國際交流」,不如先將範圍縮小,注視與自己國家鄰近的地區,思考如何建立區域性的交流與串聯。先求交流的質感與深度,而非一味追求規模與場面。

我此行與菲律賓、香港的參與者談及,日後可考慮合作類似「東南亞Young IDEA」的小型區域交流計畫,先從幾個鄰近國家開始串連,去對話彼此文化及社會議題中的同與不同,尋找「交流」的更多可能性。

另外,我也期待來日有機會進行更多面向的「社區劇場」國際交流,各地「社區」均長在自己獨特的土地上,透過「劇場」可有機會呈現多元的質地及在地文化意涵。若有適當的機緣與規劃安排,讓不同地區參與社區劇場的社區民眾、社區組織者、社區劇場工作者 等現身說法並對話,相信可以有機會從更多面向,進行由「小(地方、個人)」見「大 (社會、群體) 」的互相認識及理解。

文末,再回到我前面對於「交流」一詞意義的想法:從自己擁有的經驗與資源出發,跟別人交換、分享、對話,進而促進沈澱反思、帶來後續可能的醱酵影響。在此趟巴西計畫中,我深刻感受到,只有當自己擁有屬於自身、在地的獨特經驗與思考,才有更多機會與他人進行有意義的對話、分享、交換,也才能藉此產生真正的「交流」與激發;如果沒有屬於自己的經驗或自覺意識,就算人到了遙遠的「交流」現場,恐怕也只能閉嘴聽別人滔滔不絕,或傻傻地將別人的想法倒進自己頭腦。

因此,只要有心,「國際交流活動」絕對是有意義的行動,只是它需要敏銳細緻的參與態度、積極主動的溝通協調、以及願意時時反思檢討的踏實。而且,一個好的「交流活動」最好是建立在參與者各自有東西可以拿出來對話的基礎上,否則恐怕只會變成單向的報告與接收。

期待台灣各地的戲劇/劇場教育工作者,繼續耕耘累積,用屬於我們自己的步調與方式,陪伴這塊土地長出的一樹一木,然後在適當的時刻,自信地將我們獨特的果實,放在手心與其他人分享。
三十個國家青年代表在2010 IDEA巴西世界大會上正式演出青少年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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