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14日 星期四

民眾劇場在中國

作者:陶慶梅 
本文節錄自【中國藝術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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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外來刺激震盪下的民眾劇場

  對中國大陸這樣一個社會主義國家來說,“民眾劇場” (People's Theatre)似乎是個已經完成的過去式;民眾的戲劇表現,似乎已經定格在“文革”後期的街頭表演,只在中年人中留下些許與青春纏繞在一起的苦澀記憶。因此,當討論社會議題的表演再次在街頭等公共場所出現,當勞工們再次成為表達自己故事的主角,這樣的“民眾劇場”,的確讓人覺得“新鮮”。

  “新鮮”的民眾劇場在中國大陸出現,受到周邊國家和地區的刺激,並得到來自韓國、臺灣、香港等地民眾劇場工作者的幫助。中國在冷戰的國際政治舞臺消失了許久之後,民眾劇場放佛聽到這塊靜默了許久的土地的呼吸與呐喊。就這樣,上海的草台班、北京的太陽劇社、《切・格瓦拉》劇組等等一些零散的團體,一些此前不知“民眾劇場”為何物的團體,突然出現在韓國光州的廣場上,出現在民眾劇場舞臺上。

  在東亞民眾劇場團體的協力下,中國大陸的民眾劇場得以紮下根來。2005年,在韓國人張笑翼的堅持下,“東亞民眾戲劇聯盟”成立,聯盟成立後的重要工作即是在韓國舉辦“Trainer's Training”工作坊。這個工作坊再一次吸收了大量來自中國大陸的年輕劇場工作者(除去北京、上海等地之外,廣州“木棉花開”的核心團員也加入其中),擴大了民眾劇場在大陸的基礎。“新鮮”的大陸民眾劇場,就以這種“舶來品”面貌,開始了自己的道路。
  
二、民眾劇場在2007
  
  2007年應該是大陸民眾劇場比較活躍的一年。在北京,“協作者”組織策劃了《一個民工的美麗期待》。這部完全從參與者的親身經歷中提煉出來的戲劇,完全由農民工自己扮演自己的戲劇,繼在北京的青年政治學院等高校成功演出之後,又在北京長安大劇院成功公演,隨後,又開始了在全國巡演。

  民眾劇場對於大陸來說,既是件讓人覺得新鮮的事,也是件容易鼓舞人熱情的事。民眾劇場這一概念所包含的關注底層生活、關照社會現實的意圖,以及民眾劇場工作者身上所蘊含的“社會苦行者”氣質,深深吸引了打工者、藝術青年以及在校大學生等年輕群體,並得到各領域NGO普遍關注及支持。目前,在大陸活躍的民眾劇場團體,雖然被統稱為“民眾劇場”,其實還是略有不同。

  像協作者、打工青年藝術團、打工妹之家組織的活動,一般都是以一位民眾劇場的老師為主體,直接面向不同的勞動者,通過短期工作坊,勞動者得以把生活裡提煉出的真實故事,轉化形成一種樸素的演出。 而草台班、木棉花開的表演方式與內涵深受民眾劇場理念的影響,但在組織方式上,都是以城市的青年為主體;他們通過民眾劇場的訓練,討論社會議題,然後在這個過程形成表演團體。

  民眾劇場在大陸迅速崛起,得到眾多關注,有它內在的原因。從最直接的層面看,民眾劇場打破了演員/非演員、專業/非專業、劇場/非劇場的界限,讓戲劇表達從劇院的圍牆內溢出,回歸民間;也讓戲劇可以脫離當下甚囂塵上的商業環境,在一塊自給自足的田地裡發展出自己的樣貌。民眾劇場――無論面向勞工群體,還是以職業青年為主體――在傳統的戲劇生態格局中,開闢出另外的道路。

萬佩萱老師於北京主持之
被壓迫者劇場師資培訓
  在《一個農民工的美麗期待》演出中,勞工們理直氣壯地站在舞臺上,講述自己的故事――不是以他們的演技,而是以他們的樸素本質,在舞臺上創造自我表達的空間。其次,民眾劇場強調面向勞工、面向弱勢群體,這種取向,分外吸引那些渴望以行動介入社會變革的青年人。許多青年人走進民眾劇場,也正是希望借此承擔自己的社會責任。再進一步看,因為劇場活動的集體本質,因為民眾劇場重視參與,諸多NGO和社會團體分外重視民眾劇場:他們可以運用劇場這一文藝形式,完成社會活動的動員功能。

  大陸的民眾劇場,儘管有了活躍的氣氛,但很難說它的方向已經明確。這幾年,一方面,由於“民眾劇場”這一概念本身仍在變動中,因此大陸在接受的過程中也未免搖擺不定;另一方面,由於大陸與東亞其他國家和地區不同的歷史與現實, 也需要面對自身的社會與歷史,思考未來的走向。
  
三、民眾劇場概念的內在波動
  
  現在所說的“民眾劇場”龐雜且多元,也可能經過許多的仲介,但從源頭來說,民眾劇場在理論和方法上密切聯繫的仍然是巴西人奧古斯都・博奧(Augusto Boal)早年在巴西組建的Arena劇團。他根據劇團的實踐經驗與活動方法,撰寫了《被壓迫者的劇場》一書,它為民眾劇場提供了重要的理論與思想,並且提供了一套至今還行之有效的訓練方法。《被壓迫者的劇場》發表於1974年, Arena劇團的活躍期則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如果從世界政治的角度觀察民眾劇場的崛起,就不難理解,民眾劇場的根本動力與第三世界尋求民眾解放、與世界性的社會主義革命背景有著內在的關聯。最典型的是奧古斯都・博奧在《被》書中,費了好大的篇幅,為民眾劇場提供一個理論維度。博奧認為,西方悲劇自亞裡斯多德的“淨化說”形成一種壓制體系,被壓迫者劇場則協助民眾從權力關係中解放出來,並經過多年的實踐形成 “被壓迫者劇場”理論:劇場不是革命,劇場是革命的預演。

  激進的劇場觀隨著第三世界革命進入低潮,以及全球社會主義運動跌入低谷,失去其作為依託的世界觀,而必須做出調整。當中國大陸遭遇“民眾劇場”衝擊的時候,激進的民眾劇場也正在調整策略。當一個遠景消失,我們只能寄望於當下的行動判定未來的方向。 因此,“民眾劇場”的行動並未因為概念的搖擺而舉棋不定。激進的民眾劇場近些年更多地與在地的社會運動緊密聯繫,成為現代社會發展的重要批判工具。

  在這樣的轉折過程中,民眾劇場面對兩個重要命題:一是如何與本土的資源相結合;在這方面,韓國民眾劇場的發展應該最有參照價值。在上個世紀80年代推翻軍政府的民主鬥爭過程中,韓國的許多劇場工作者,已經從韓國的農民劇、Madang(一種形式的廣場劇)中借鑒了諸多表達方式。於是,民眾劇場在韓國的發展也就自然與農民劇、Madang劇合流。在韓國的民眾劇場表演中,面具、歌舞、民族音樂等等要素,都非常自然地融入民眾劇場中。因此,韓國的民眾劇場很少採用“一人一故事”劇場、論壇劇場等等傳統的民眾劇場方式,但韓國民眾劇場工作者,以他們自身多元的表演方法,融入現實的批判中。同時,韓國的民眾劇場也一直走在韓國社會運動的最前端,無論是反IMF的全國動員,還是在香港的反WTO大遊行,總有民眾劇場的身影。審美與政治在這裡相得益彰,也因而互為激發。

  第二個更為麻煩的命題是“民眾劇場”的歷史方向。隨著第三世界革命進入低潮,民眾的“解放”也就變得越來越含混,於是,一個新的詞彙出現了――“賦權”(enpowerment)。當然,這個由“啟蒙”(enlightment)變化而來的詞,必然受到後現代主義者的批判,因此也有人稱之為“增權”。其意義隱約指向兩個方面的:一是指民眾――尤其是勞工群體――通過劇場的活動,瞭解自身的權力、並保護自身的權利;同時它也表明民眾劇場的工作者希望通過民眾劇場的活動,成為社會的“有機知識份子”,與民眾共同創建“民族-民眾”的文化歷史。
  
四、民眾劇場的歷史方向
  
  深受外在刺激影響的大陸民眾劇場,其最根本的困惑,也正是其在起步的時候受到太多外在的影響;同時,它也必然吸收了這一概念的內在難題,而至今也還沒找到自己的解決辦法。

  大陸的民眾劇場,無論在組織方式、訓練方法以及身體表達的習慣等等,大多都是依賴現有的外來方法,一直缺少自主的創造性。因此,眼下的民眾劇場的活動雖然不乏熱情,但大多停留在表層。比如,民眾劇場的訓練方法,一般來說是採用博奧提供的塑像劇場(簡單地說,即參與者互為對方塑像,並通過塑像來討論問題)(編註:Image Theatre或稱形象劇場。它不僅止於參與者互為對方塑像,請至TO中心網站瀏覽相關文章。)、論壇劇場(簡單地說,通過表演一個社會問題,討論並再現解決方式)(編註:論壇劇場Forum Theatre的目的並非單純表演與再現社會問題。等方法,以及發源自美國的“一人一故事劇場”方式,那麼,這些方式是不是很適合我們自己的表達?通過這些訓練積攢的表達,哪些是有力的,哪些又是無力的?通過熱身“解放”的身體,又如何找到在日常生活中的原點,形成自己的身體語言?

  另外,民眾劇場可以是NGO組織的一種活動方式,勞工們可以通過民眾劇場的訓練方法,理直氣壯地發出自己的聲音――為什麼一定要用“戲劇”來表達而不是詩歌?民眾劇場除去是一種組織方式之外,作為一種戲劇藝術,它應該具備怎樣的更有力表達?民眾劇場,是不是不應該總停留在作為一種組織方式的草創階段?同樣,面對“增權”這樣一個被民眾劇場的理論家們給定的理念,我們似乎還應該更進一步地發問:在“增權”中隱含的民眾劇場的工作者與民眾之間究竟是怎樣的關聯?增權,為的是什麼?除去發出聲音、表達自己在社會中的願望、維護自己的權益之外,它又將如何在社會地圖上書寫自己更清晰的位置?

  或許已經有民眾劇場的團體也正在思考這些命題。的確,這些問題一定會隨著實踐的深入而不斷地躍然紙上。這些問題也往往會涉及民眾劇場行動者自身的定位——如何形成與民眾的良好聯結?如何在與民眾的聯結中發展本民族的民眾劇場?對於我們這樣一個經歷過社會主義革命的國家,在吸收民眾劇場的概念的同時,我們理應做出自己更有力的回答。

  在社會主義革命的歷史中,曾經有過民眾劇場最有力的資源――遠到抗戰時期以《放下你的鞭子》為代表的街頭劇、活報劇,近到在“文革”後期還在活躍的街頭劇與廣場演出――它們不僅在一定時期強有力地介入了當時的社會環境,而且也都形成過自己獨特的美學樣式。那麼,在新的社會環境下,我們面對的應該是整理、轉化已經有的資源,而不是一味地吸收、引進現有的外在的理念與方法。大陸的民眾劇場要有自己的發展,必須正視自己曾經的文藝實踐,必須從歷史中提煉資源、清理方向。

  恰當地說,這不但是在為中國大陸的民眾劇場探尋新時代的歷史命題,或許也會為民眾劇場的普遍概念的發展,做出一份自己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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