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28日 星期一

紮根內心的自我解放之旅 ——弱勢社群NGOs三年受壓迫者劇場培訓小記

文:陳韋帆  北京樂施會項目官員

在社會發展領域工作的人,應該都聽過一本著名的書《受壓迫者教育學》。而讀過該書的人又大多會覺得這是一個“烏托邦”。但世界各地都有很多人,為了實踐這看似理想主義的理論而實踐著,【受壓迫者劇場】正是其中的一種嘗試。脫胎于巴西平民教育行動者Paulo Freire的《受壓迫者教育學》,【受壓迫者劇場】是將相對抽象的教育學理論具體落實到民眾行動中的一種戲劇手法,由Angusto Boal創立並推廣至世界各地。該手法建基於社群和民眾教育,意圖通過一些有特殊內涵的遊戲啟發參與者思考與發現“問題”,並由“演員”在論壇劇場等特定時空展演出來,任何一位觀演者[1]都有“行動”的權力,取代劇中主角擔起主角的責任,然後試著做出不同的選擇,看能否推動改變發生。

自從我接觸受壓迫者劇場,這已經是第五年。2009年某次短暫的邂逅,讓我對這種“不一樣”的工作手法留下深刻印象與諸多困惑。到北京樂施會工作後,由於機緣巧合與個人興趣,讓我有機會邀請臺灣“受壓迫者劇場推展中心”[2]的萬佩萱和郭江龍老師作為協作者,為我們機構支持的服務外來工社群(編註:到城市打工的人們)之NGOs工作人員提供一次培訓。想不到,這個培訓一做,就做出了三年的工作坊。[3]過程中,從夥伴到我自己,都覺得獲益良多。在徵得她們同意後,我訪談了幾位參與者[4],並加上了我自己的反思與成長,寫在這裡,是以為記。

一、      春燕:我一直在尋找希望

和很多參加培訓的人一樣,春燕最初以為能在參加 “受壓迫者劇場工作坊培訓”之後帶一齣戲劇回到社群搬演,並且“讓工友們看到希望”。結果,她空手失望而歸,但還是來參加了第二年、第三年的培訓。

春燕是來自蘇州工業區外來工社群服務機構的工作人員。她從流水線普通女工到NGO工作者,一直評價自己“想得少”,甚至曾經很著急,覺得自己成長太慢影響了機構發展。三年後的現在,我問她參加劇場工作坊最大的變化是什麼,她的回答是:“讓我想得多了,原來我也會思考。現在看到一個場景能聯想到很多東西。”“看到(家政工)大姐們在論壇劇,紛紛上臺去改變女主角的選擇,就覺得看到了希望。”
14歲孝順懂事的燕兒,接受父母輟學、打工的安排。
  三年工作坊,每次培訓為期6-7天。佩萱老師每一次都要求安排種子們至少花半天時間到“社群實習”,目的是讓參加的種子親自規劃工作坊流程,進入社群分組實踐學到的方法。在有限的實習時間裡可能無法讓我們技巧嫺熟,但總能讓種子們重溫老師帶領受壓迫者劇場的幾個原則:做自己的主人;慢慢來,比較快;以及,不做老師。三年來我們邀請過流動人口社群大姐、嫁入北京的外地媳婦以及家政女工(編註:保姆、看護)做為實習對象。NGO的種子們則分組帶領,實踐之前學習的遊戲和劇場。

第一和第二次實踐工作坊主要是帶演員訓練的遊戲,參與的社群都回饋“玩得很開心”,特別對於習慣了忙碌生活的她們來說,放開身體進入遊戲就仿佛回到了童年。而用群體“雕塑”的方式去表現自己社群的日常生活,也讓她們能夠用語言無法表達的形象來描述自己的看法。這也正是受壓迫者劇場的特長之一:讓不善言辭和文字的民眾能夠用身體和表情展現Ta們的想法和思考。

二十多位從農村到北京打工的家政工大姐們噙著淚水旁觀燕兒的成長過程,
對家庭和社會普遍重男輕女感同身受。













第三次工作坊的社群實踐,則以論壇劇場形式上演了一齣種子自身的故事——《燕兒的故事》。當家政工大姐們含淚看完14歲的小燕子囿於家貧為了讓弟弟唸書被迫輟學,17歲又被在餐廳當主廚的男友利用、欺騙,最終採取了極端的報復手段。演出結束後,故事第二遍重現,她們中的幾位忍不住陸續沖上臺去取代小燕子,在她命運的幾個轉捩點上做了新的不同的選擇。論壇劇場結束後,台下觀演者熱烈迴響,積極投入地討論這些取代的意見(改變)是否“有可能”。我估計,春燕大概正是在這時候看到了她所尋找的“希望”。

《燕兒的故事》論壇劇場:
穿綠上衣的燕兒找了兩個朋友棍棒和刀齊下教訓那個狼心狗肺的男人
 作為一個面向流動性特別大的外來工群體的社會工作者,春燕總是說她特別苦惱:工友們都喜歡我們提供一些娛樂和輕鬆的小組活動,每次提到資本對工人的壓迫剝削,提到成功學的虛偽,大家都覺得好沉重不想談,或者談多了都覺得沒用,反正現實就是這樣。怎麼辦?一點希望都看不到?”但是這次看到大姐們紛紛上去改變“小燕子”因為性別和社會階級而被扭曲的命運,春燕發現“希望”其實就是“大姐們在論壇劇場看到了,思考了,並且有了行動”。

未來,春燕計畫在社群兒童和媽媽中開展論壇劇場。因為“孩子喜歡遊戲,媽媽們容易接受這樣比較輕鬆的形式,也讓我能夠更多更深入瞭解一下她們面臨的問題,才能配合進行其他的工作”。

我看到,三年,春燕在自己的努力下,已經成長為一名成熟的社群工作者。


二、      藍藍:終於能看到別人心中的火種

“急死我了,萬老師總是不給答案。”在我寫下這句話的時候,藍藍的表情仿佛就在眼前。

藍藍是一個服務低收入女性性工作者NGO的負責人,腦子轉得快的她,語言和行動也很快,於是也要求自己的搭檔要快、快、快。三次工作坊才學一個東西,對藍藍來說一定是個挑戰,她每次參加培訓都巴不得學一大筐東西回去啊!受壓迫者劇場工作坊上,她的問題總是最多,可惜大部分問題都被萬老師反問回去,最終答案還得她自己去找。雖然她也逐漸認同了“不做老師”,但急脾氣還是改不了。

“我現在會反思了,每次著急的時候都會先想想,不像之前了。”三年之後,藍藍這樣告訴我。“還有就是,我用遊戲和劇場的方法去和姐妹們(性工作者)討論我們面臨的各種問題,她們都覺得比原來乾巴巴的開會有意思多了,而且好多人本來不太能開口說話,現在也能表達些東西出來,慢慢大家都覺得還是可以做點什麼。”“我覺得受壓迫者劇場挺好原本我總是著急別人不明白,然後我總會按捺不住說很多。現在我能等待了。然後才發現原來別人心裡是有火種的,她們其實有想法。”
種子分享在自己所屬NGO帶領TO工作坊的經驗

藍藍也一直懷疑自己帶團隊的能力,她之前總是覺得自己找不到能夠跟上自己步伐的工作同伴。在學會等待之後,她高興地告訴我:“現在我對自己培養人的能力有自信了。我試著讓新來的同事多表達意見,而不再著急自己指揮,效果反而更好。每個人其實都有自己的經驗,說出來就可能讓事情做得更好”。

嗯,不做老師,不急於給答案,因為可能並沒有“標準答案”。學著等待別人,等待TA們不一樣的生命經驗,豐富我們共同的河流。


三、我:一個手勢的寓意

最後,其實還是要回到自己。第一次工作坊,萬老師囑咐我帶領一個環節,協助大家討論社群實踐的工作坊流程。我印象特別深,自己不止一次用了“制止”的手勢來掌控討論。手腕壓下,手掌掌心朝外豎起,再微微用力地一推,仿佛就把所有的分歧和拖延揮散在風中。之後回想,其實那是一種潛意識裡的“掌控欲”,更是我身上“壓迫”的直接表達。《受壓迫者教育學》中曾言,受壓迫者如果從未受過平等待遇,一朝Ta們有機會與壓迫者平起平坐,很容易就去複製壓迫者之前對待自己的方式。而我們的受教育過程中,老師經常用“推開”的手勢去制止學生表達自我,於是我一朝“掌權”便也複製了這套手勢。第二次第三次工作坊,我刻意留意佩萱老師的手勢,學著不再“推開”,而是“攬入”。即使在提醒對方發言太多需要聽聽別人說了什麼的時候,也是用一種開放而納入的姿態。類似的手勢和姿勢,其實正是我身體和內在最忠實的表達。

除了留意姿勢外,我也特別克制自己表達,努力學習如何做一個協作者。如果說三次工作坊中,種子們是在學習如何成為“協作者”,那麼作為工作坊組織者的我,認為自己的角色從一開始就應該是“協作者”。作為NGOs的資助方,我不僅要負責組織這些工作坊,更要為參加的夥伴提供盡可能多的機會。第一次工作坊,我特別興奮地表達自己,回轉身卻發現很多種子走神與迷惑;第二次,我調動氣氛配合進度,但仍然克制不住去體現自己思考的“深度”;第三次,我才終於做到提問為主,協助為主。而這樣的變化,我不僅是通過工作坊培育,更努力貫徹到日常工作中,一點點去克制自己好為人師的欲望,多提問,多協助,而非做一個全知全能(或者表現得如此)的資助者。這三年,回想起來都覺得自己成長了。

春燕總結得好:受壓迫者劇場是讓社群從看到、去想到,從想到、去做到的過程。回想這三次工作坊,我們雖然看起來很慢,(一個看似簡單流程化的論壇劇場竟然到了第三次工作坊最後一天才得以完整進行!)但我們的速度一點也不慢。矛盾嗎?“慢慢來,比較快”,因為我們是在做人的工作,並且我們希望每個人都能靠自己的力量站立、站穩。

三年時間,春燕長成一個成熟的社群工作者,能獨立思考,反思並行動著。藍藍終於真正體會到自己的局限,並學會如何培養自己的團隊。我呢?總覺得自己不再懼怕放手,學會給夥伴更多的信任和自主,也獲得了夥伴回饋的信任和獨立。這三年其實我們每一天都在變化著,並且這變化發自於自己的心,也紮根在自己的心中。不是揠苗助長的表像,而是自我從內核中的解放。

受壓迫者劇場的介紹裡有一棵大樹,是我們都很喜歡的圖畫。大樹就是受壓迫者劇場,它有好多枝幹代表著各種細分的劇場都伸向改變的天空。而大樹的根則深深地紮入土地,土地上生活著平凡的民眾;是如我們一般的社會工作者,也是以各種面貌出現的社群/社區。

大樹從千萬社群中吸取力量才能伸向天空,
正如《受壓迫者教育學》的理念:來自社群內心的改變,才能走向真正的改變。





[1] 論壇劇場是被壓迫者劇場的核心工具之一。在論壇劇場觀眾被賦予了到舞台取代角色進行action(=行動)嘗試改變角色命運的權力,即觀眾同時具備演員的身份=觀眾/演員,Augusto Boal稱他們『觀演者』。
[2] 後文簡稱“TO中心
[3] 雖然樂施會的理想是希望能針對固定的工作人員進行培養,但Ngo工作者高度的流動性還是體現出來,期間來來回回大概40多人次參與,最終有15人完成了兩次工作坊,獲得TO推展中心的結業證書。
[4] 我所選擇訪談的參與者並無特別標準,其實參加的每個夥伴都有一些自己的心得體會,但有些人限於空間和時間無法接受完整訪談,所以未放入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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