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19日 星期三

八堂戲劇課 (下)

文:萬佩萱   劇場行動者

探索邊界

接下八堂戲劇課彷彿命定~~探索自己和劇場的邊界。

輔導員S每次課堂觀察報告是我看學員的另一雙眼。雖然第一堂課的觀察報告說『學員對肢體的表達和創造力似乎比語言好。』。但是到了第三堂課我仍面對各式各樣的狀況與挑戰。譬如,上次下課前M和我示範照鏡子活動[1],並告訴大家回家做照鏡子練習,作為這堂課的準備。結果,或許因為智障和自閉患者的短期記憶缺陷,又或許不了解照鏡子的意思,沒人練習。無論如何我仍按既定規劃進行分組照鏡子練習。只見MTJ樂在其中,其他大孩子或許不理解照鏡子的意思,或出於害羞,都站在原地不動,分身乏術的我顧了這、漏了那,無法調動全體學員一起活動,遊戲進行了兩分鐘就匆匆結束。

第四堂依然停滯在暖身和傳球練習。我難掩內心焦慮,想起年初在中心看學員上律動課的情景,覺得這戲劇課和律動課幾乎沒兩樣;內心隱隱升起一絲挫折感。轉身詢問社工Y,妳看戲劇課和律動課有什麼不同嗎?她不假思索的回答讓我為之一振。她說,律動課學員照著老師的動作做,戲劇課讓他們做選擇和發揮。

我暫時把期待學員透過練習進行創意發揮和即興表演的念頭放一旁,根據幾次課堂孩子們投入的狀態,定調『傳遞』(傳球、換位置為基礎練習,並融入學員創發的做法,甚至讓它成為新的遊戲規則,再順勢發展、變化;過程中不時提醒學員將球傳給不同的人。觀察報告說,『大部分成員很在意講師的回饋,推測可能從小習慣藉師長的肯定或關心維持自信,也許需要長期的引導,促使其自我肯定。但是,我更想試試他們自主做選擇和決定的邊際。偶爾,高又帥的腦性麻痺的K會連續傳球給我,手舞足蹈顯得很開心的樣子,我就陪他玩一陣子再傳給別人。我不確定他們能否做有意識的選擇,但是隨著傳遞次數增加,全部學員最後都能將球傳給不同的人,並露出笑容。

『走』是另一個能讓學員專注投入的練習。當他們熟悉規則後,再順勢發展想像練習,以擊鼓和口令停止走的動作並將身體呈現大或小的姿勢,接著一一詢問:你/妳是什麼?即便觀察報告說,『有些活動對成員是陌生的,特別是想像力方面的活動,所以學員反應較少或較慢。』但是隨著遊戲堂數/次數增加,我驚喜於大孩子新的內容和回應方式,大的從恐龍、老鷹、大象、機器人、熊、老虎到怪獸,小的從蝴蝶、毛毛蟲、花、小baby…到鍋牛,速度越來越快、內容越來越多元,而且偶爾有人伴隨角色發出相應的動作和聲音。


“知道”打破刻板印象

戲劇課也會因學員的特殊能力而調整。某次,過了上課時間,大家耐心坐在地板上等待遲到的H。只見落地窗外H移動空著的雙手前進、後退,扭頭、側身再前進、後退,如此反覆多次。S:他在做什麼? “他在停車。” 忍不住驚呼“好可愛!”。H顯然十分富有觀察力和想像力。我決定試試把生活作息融入練習。從拆解起床、穿衣、吃早餐的動作開始,到準備出門來中心,兩人一組相互模仿,大男孩幾乎都能面露笑容快速地呈現,但兩位女生P表情放空、Z皺著眉頭站在原地不動,我過去試圖引導,她們既不看我也不動作,這時幾位男生陸續停了下來,再次不得不終止練習。課後才知Z最近與人互動少、注意力不集中、反應變慢,疑似發病,中心已與家長聯繫帶她去看醫生。

這是一次我以為可以朝【演出自己】邁進的挫折,卻也是我認識學員的重要過程。透過拆解生活,我明白了他們日常生活自理的幅度,和家人互動以及獨立行動的狀態;除了J是媽媽騎車帶他,其他人都自己走路或坐車到中心;最讓我訝異的是,行動緩慢不太開口說話的P,竟然是自己去早餐店買早餐吃。課間閒聊,我進一步知道,K會和媽媽一起逛電腦展,M會自己坐車到教會和誠品書局,BJ偶爾在速食餐廳打工,這些“知道”打破了我在學員簡介和課堂挫折經驗所植下的刻板印象。

經過幾堂課互動,我發現他們單純得像孩子一般,沒什麼煩惱;倒是陪伴和照顧他們的人承擔更多。我每堂課前斟酌再三、上課保持彈性、課後反思孩子和自己的狀態,在猶豫不定中反覆踱步,終於在第五堂課決定放掉讓他們表演的意圖,只希望他們樂在其中。放下了拔河的繩索,我可以更開放的思考他們的體能、感知狀況,也就更貼近了他們的真實。

PZK三人四堂課下來幾乎不說話,我想或許唱歌可以讓他們開口?問他們,會唱『火車快飛』嗎?沒人回應。我開始唱,不一會TM跟了上來,第二遍開始,其他人也跟著哼了起來。H快樂的用自創的外星語大聲跟著旋律唱。我拉起自願幫忙KT的雙手搭起山洞,其他人手搭在前面人的肩膀成一列火車,大夥兒一面高聲唱一面玩過山洞。或許,期待大孩子拓展自己的世界和意識是不實際的想望,但是,我希望他們至少在戲劇課自由而快樂。

大孩子輪流搭山洞、當火車頭,大夥兒歡笑唱又跑,十分投入,連Z都露出難得一抹微笑;這抹微笑在我心裡蕩出漣漪。KT在歌結束時會自動放下搭山洞的手,圈住同伴,我猜想其實他們應該都唱過、玩過這遊戲。幾趟穿山洞後,H表示自己要當火車頭,但是他在歌還沒結束便停在離洞口三步遠的地方,然後在歌結束時把另外的夥伴推進山洞,自己樂到不行。看他們快樂的樣子,『火車快飛』就成了最後三堂課固定的活動之一。並在『火車快飛』基礎上,發展出『小鳥快飛』的想像練習。

反思日誌 ?!

我總在下課前預留二十分鐘【反思日誌】時間,讓學員沉澱課堂上與自己、與他人互動的覺察或感受。戲劇課第一堂,按往例,回顧當天課程,給每人一張紙、一盒蠟筆,然後請大孩子們“畫”下今天上課的感覺。他們張著困惑眼望著我,T問那是什麼?我求救的看著S,問:他們知道什麼是感覺嗎?她說:知道啊。但M直接要我告訴他畫什麼。我開始猶豫,要他們“畫”【反思日誌】是否不現實?同時另一個聲音冒出來:不試不知道啊。我不確定這麼做的效果,以及對他們的意義,但決定堅持試試。一面安撫他們,一面說畫什麼都可以。就這麼開始了【反思畫作】。只見P坐地上發怔的看著別人,我忍住到她身旁幫忙的慾望,過了約十分鐘~終於,她拿起一隻灰色蠟筆在白紙右下角,畫了一個不到三公分的圖。

等每個人都畫好,寫上自己的名字收起畫筆,我們圍坐一圈開始分享各自畫作。
H拿起畫作強調這是自己的畫,指著畫,說:看這裡!還有這裡,還有這裡!J用線條和圓圈畫了家裡的『狗』,告訴大家,這狗經常叫個不停,讓他很生氣。P低頭不語,T主動幫P說她畫的是卡通女孩,P用幾乎無法辨識的細微動作,動了下頭算是同意。

課堂上H仍然一次次截取口令,揮舞雙手指揮其他人:退後一點、圍一個圓、往前一步、一起。某次分享反思畫作時,我問:誰想先說?H在我身旁,指著K說:你先! 我說:讓K自己決定。他接著指向TM說:你先!我笑笑,不再有先前的焦慮、困擾或勉強。我接受了他的

幾堂課下來,我發現使用蠟筆可能對某些孩子造成限制,如K曲手握筆,Z有時只寫自己的名字,P總是畫綁辮子的小女孩決定試試指畫(用指頭沾顏料畫畫)。第七堂課,學員們小心翼翼用手指沾滿顏料塗抹畫紙,在新奇試探下,每位學員都創作出不同先前的畫作,最明顯的差異是用色多元而豐富。我猜H對自己的畫作充滿了驚喜;他迫不及待的問,可以帶回家嗎?其他人看起來也樂在其中。即便如此,第八堂課卻只有K選擇指畫,其他人仍然用蠟筆。

透過七次反思畫作(第一次畫作已經遺失)可以發現每個孩子的差異與八堂戲劇課的過程和變化。


H的畫作 右下:第二次反思,左下:第八次反思




K的畫作  右下:第二次反思,左下:第八次反思





T的畫作  右下:第二次反思,左上:第八次反思






Z的畫作   左上:第一次反思, 右下:第八次反思


(Z和T的畫作會呈現當天工作坊的活動,如       傳球、彩帶、照鏡子、火車快飛)




M的畫作  中間自畫像:第一次反思,右上:第八次反思
               
             






P的畫作  P的轉變最明顯。從右下方第一張,到右上方幾乎佔半張畫紙的橘色聖誕樹和女;我幾乎感動落淚。

感恩相遇

中心總結八堂戲劇課觀察報告說『在觀察過程中常有氣餒的感覺,因為常會想成員表現不如預期、進步的很慢,尤其在自主、創意部份。有時又覺得大孩子們可能就只能這樣,甚至懷疑一開始的預期目標是否太過美好但其實放慢步調、放遠來看,成員真的較開放,並且多一些自信。』其實無論課前或八堂課後的今天,我都不清楚這群孩子們的限制或潛力。但是,從學員上課的情況和對遊戲的回應,我知道即使大孩子都被歸類為中度智障或自閉,其實每個人依然有他/她的特質與特長。由衷感恩這次的相遇,過程艱難伴隨著發現與知道的喜悅,讓我在探索劇場邊界的同時覺察了自己的限制。




[1] 被壓迫者劇場演員訓練的遊戲練習之一。兩人一組面對面,一人做動作,另一人扮演鏡子,同步模擬(反映)照鏡子的人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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