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2日 星期四

高飛與著陸

文: 王俞涵             自我探索戲劇工作坊小滿篇 


過去的我總是以為正在飛翔的自己,才是真實的自己,

從未想過那些匍匐在地的自己,也是真實的。


 

第一天的自己,一看到那張「工作坊規則:不分析、不批評、不建議、不比較」的海報,心好像被撞了一下。我忽然發現,無論是在做自己討厭的事,還是自己喜歡的事,無論是面對他人,還是獨自一人,我總是在分析、批評、建議、比較自己。看了這些提醒,似乎我的腦袋可以暫時放過我的身體,任我的身體飛翔。但我的身體還是常常著陸,只是相較於過去,飛翔的時間多了很多。

第一次被腦袋抓回來,是在玩鏡子遊戲時。第一次玩鏡子遊戲,只要隨著音樂讓身體做動作,所以好舒服,像在跟自己玩、跟對方玩。但第二次玩鏡子遊戲,玉米老師的指令是,請跟鏡子裡的自己說話。一聽到要跟自己說話,我的腦袋便重新駕馭了身體。對我來說,跟自己說話似乎從來都有「話」要說,需要思考這些「話」,很少順著自己的感覺走,所以一接到這個指令,我並非很自然的讓身體順著感覺行動,反而開始「想」王俞涵最近的狀態怎麼樣,舒服嗎?悲傷嗎?現在的王俞涵剛去蓋房子回來,精神充沛,但她最近又有些害怕。於是根據回憶與想像裡的我,我開始和鏡子裡的人互動。

 然而,那個當下的我其實不是精神充沛的,也沒有害怕,只想發呆、靜止、舒展和躺下。但我似乎比較在意「向自己說話」的指令,而無視當下的自己,所以我沒有停止身體的動作,沒有發呆、靜止,因為這似乎意味著無話可說,或一點都不像在跟自己說話。直到最後,我才非常遲疑的決定放過自己,開始以自己舒服的方式面對鏡子。
我側躺在地,輕輕玩弄手指。

那一天有好多次,身體或輕或重地讓腦袋給拉回陸地。總是發生在群眾的討論,或需要回應他人的活動裡。

疲累


第二天一早,大家圍成圈,一個接著一個做出某個動作,大家再以瘋狂、誇張的肢體和聲音詮釋這個動作。從這個活動開始,我的身體和心皆進入狂歡、放鬆的狀態。接著,大家又跟隨音樂和指令,在空間裡輕輕地跑阿、轉阿、跳啊,偶爾撞著別人、偶爾擋住別人的路,大家像精靈一般輕盈地玩耍。

          忽然,「你的背上有二十公斤…三十公斤…五十公斤的……」,大家步伐緩了下來,姿態從駝背轉為以手支撐膝蓋。汗水滴著。
「八十公斤……」「九十公斤……」有人開始跪在地上爬行。汗水滴著。
「一百公斤、一百五十公斤……」大部分的人匍匐在地,幾乎無法前進。汗水滴答滴。


此時的我無須想像玉米口中的重量,光是身體的疲憊就已經讓我無法動彈,無法前進任何一點。「再前進一點,不管是多小的距離!都讓自己再前進一點!」聽著指令,左手往前伸了一些,右手再往前伸一點,擰住一口氣,雙手將身體往前撐。汗水滴答滴答。

          在指令中,我們又慢慢的從一百五十公斤,回到一百,回到三十。卻在此時遭遇了「狂風」,「越來越強的狂風」,大家努力頂住身體卻又險些跌倒,「龍捲風!」我的身體快速的轉啊轉。「倒地!」,啪的一聲,我倒在地上,喘氣。

        此時,主持人讓我們起身,問到「你現在眼前看到了甚麼?是沙漠嗎?還是?」我發現我除了原來的木地板,什麼都沒看見,只是疲累的慢慢走著。疲累感沉沉地壓住了我的肩膀和四肢,心也沉沉的,但身體說話了:好不想再經歷這樣的疲累!即便休息過後,也不想再經歷了!那當下,我好像對任何路途都失了興致。

在緩慢前進的當下湧起的疲累感、渴望逃避和喪失熱情的感覺,好熟悉。這是我在沺源青[1]最常浮現的感覺。

那是一個疲累的身軀,哪兒都不想去。
那是一個疲累的身軀,想永遠的睡去。
那是一個疲累的身軀,渴望永遠逃離,這永無止盡的憊疲。
這個疲累的軀體,關注不了路、看不清方向。
除了疲累,她一無所有。
除了逃離,她沒有渴望。

這是第一回,我想起了沺源青。


原諒與歉意


          那天有個遊戲是讓一群人玩Follow the hand
  第一個人是最中心的領導者,他先自由地擺動身體,接著,另兩個人也進入遊戲,各自用臉跟隨第一個人的某個部位,與他的部位保持固定的距離。接著四個人進入遊戲,也各自用臉跟隨前兩個人的某個部位。

                 第一次遊戲,儘管第一個人的動作是非常柔和而緩慢,但這些緩慢的動作,其速度、距離卻會一層一層地往外加成,最後的四個人都需要大幅度、快速的移動,疲累地跟隨著領導者。

                 而第二次遊戲,大家在分享完感想後,決定有所調整,希望讓最外圈的人可以輕鬆些。因此,第一個人開始做著規律且極小的動作。那一回,雖然大家的舞動不疲累,甚至可以找到不用動的位置,但領導者感到非常無聊。而且大家好像機器人一般,只關注著眼前的指令,做著重複的動作,沒人關注跟隨在後的他人。

                那次的遊戲讓人很直接地想到了組織。當一個組織的事情越來越多,當每個人除了眼前的工作外,無力關注他人的狀態時,似乎越後面的人就需要大聲的說話,就越需要敏感於自己的狀態,找到讓自己舒服的位置,或打斷、對抗如此忙碌的一切。

                 這次遊戲也讓我想起沺源青。
我好像能原諒與理解沺源青裡那位不斷分配工作、發想方向的夥伴,也發現我對自己的不信任。以前總覺得他並沒有了解我的狀態,甚至常常在笑鬧中,消遣我的「浪費時間」、「無所事事」。但是其實只有我才能明白自己的狀況,這個人大部分的心力只能看向前方,他是無力關注我的,只有我才能說出自己的狀態,只有我才能機敏的辨識自己舒服與否。但我又在過程裡,如此的不相信自己的身體,只相信領導者的命令、觀點,才導致了自己身體和心理的透支和逃離。

但謝謝自己的聲音,從未消失。

呼呼呼,  
我看著你的手,
我聽著你說話,
我的腦袋裡,
還有一個你。

你指頭向左,我顫巍巍地向左。
你伸手向右,我茫然地向右。
你在跳舞,
我腦袋裡的你,也在跳舞。

呼──呼──呼──
我的身體說著話,
呼───呼───呼───
我的身體在說話。

但我繼續,
看著你的手,
聽著你說話,
聽著你說,好多好多話。 


只能赤身露體


接近中午時,玉米邀請大家寫「我怎麼來到這裡」。
          我在紙上畫了一個裸露的綠色女孩,她從一個框框裡走出來,脫掉了全身的衣服,內衣、內褲、上衣、裙子散落一地。

          這個女孩是我。因為願意把各種框框從自己的身體拿掉,因為願意脫下遮掩自己的衣服,所以我才能離開沺源青,也才能來到受壓迫者劇場工作坊。

          為甚麼需要脫下這些衣服呢?為甚麼在沺源青內就得穿著這些衣服呢?

          因為當我需要面對他人、面對團隊時,我太常自己假設了他人需要我做甚麼、團隊需要我做甚麼,或是當我面對他人的要求與期待時,我無法信任自己的聲音,因而刻意壓下自己的感受,或渴求著自己的身體能服膺這些期待。接著身體便會湧起更大的聲響,我又用盡全力壓制,而這些聲音又變得更大了,我只得更努力壓制,直到這些聲音如泉水一般,一湧而出。便是我逃離的時刻。

你好想逃,你好想逃,
你真的想逃嗎?
會不會這是懦弱的作為?偷懶的表現?

你好想逃,你好想逃,
你真的想逃嗎?
這是你的聲音?還是懶鬼的聲音?

讓我們來分析分析,
哪個工作你不喜歡、不同意!
讓我們來調整調整,
你做得到!要相信自己!

阿──阿──
有個聲音叫著,震耳欲聾。
搭!搭、搭!
淚水一點一點流著,誰在哭泣?

欸!你,我碰觸不著你,
哪能確認你的真實,
求你了!
把嘈雜的聲音帶離我的身體!

呵呵,俞涵好廢哦…
他嘻笑的說著。
我尷尬地笑了,
誰靜靜地哭了,

又是你嗎?


下午,我們分組排練組內的故事,我與夥伴們決定以我的故事開頭。劇本大概是這樣
的。棒棒、昱翔、碗粿牽著手圍著我,不斷繞圈圈,口中嚷著「快回千甲住!」、「寫田野筆記!」、「快下田!」,接著我需要大喊一聲,把這個圈圈打斷、推開大家的手,開始脫衣服,然後自在地坐在一邊,看著他們。接著下一幕,棒棒和碗粿變成夥伴,昱翔會問他們問題,然後加入他們,並講述他來工作坊的原因。最後,他們三人會回頭看坐在地上的我,笑著與我打招呼。


在正式演出時有三個發現。
首先,我無法打斷圈圈。排練時,當我打斷這個圈圈、把大家的手推開時,覺得好奇怪,覺得自己並沒有能量打斷這個圈圈,因為對我來說,這些要求都合情合理。可是當這些要求是我明天必須做的事情,我就會厭煩,我就會希望明天不要到來。但是,這些厭煩的感覺並不足以使我打斷大家對這個角色的要求,推開這些人,只有在這些厭煩、不舒服的感受越發強烈時,我會選擇逃跑。所以在演出時,我蹲在地上,逃出了圈圈。

另一個發現是,一開始我一直覺得脫衣服是解放,肯定是自在而舒服的。但演出時,我卻是非常慌張的脫下衣服,激烈地跟他們說:這是我,接著便緊張地縮到角落。而且,脫完衣服的自己完全不舒坦,反而緊張的僵住身體,屏著氣息。直到當他們專注說話、不看我時,才開始放鬆。



還有最後,他們笑著與我打招呼時,我好像無法不覺得尷尬,我依然強烈地感受到自身的怪異與不合群。因為此時他們的笑臉,似乎是一種邀請,邀請我進入這段關係。每當我接收到這種邀請時,若沒有很明確地拒絕動機,我常常會忽視自己的反感,要不是回應著對方的要求,要不就是尷尬地僵在原地,對對方笑笑,選擇不反抗也不照做。從來都不是一聽到身體的聲音,就向他人自信地說出自己的狀態,以保持舒服的距離。

就是因為這樣,我的裸露才需要逃離,才需要激烈的行為。好像只有逃離、背對著他人時,身體的聲音才能被我多聽見一些,只有激烈的行為,才能讓自己暫時放下他人的眼睛,多說出一點自己的感覺。

我還是希望在某一天,我可以在關係裡、事情裡,聽見自己的聲音,自在地把這些聲音和姿態表現出來。但是,不管是聽見自己,或舒服的呈現這些聲音,都只能毫不馬虎的慢慢來吧。

我想我會在這條路上,一直走一直走。偶爾高飛,偶爾落地。





[1] 這是我在新竹參加的一個學生團隊,在做食農教育相關的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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