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6日 星期三

石岡媽媽

文/鍾喬 (差事劇團負責人)

1999921日發生近半世紀以來最強烈的地震災難以後,「差事劇團」便全力地投入民眾戲劇在地震災區(隨著重建工作的展開,又改稱為重建區)的文化實踐工作。稱之為「文化實踐」的理由在於:對劇場與社會轉化關係的理解。亦即,我們對劇場存在著一項共識:表演不僅僅是專業者的權利,也不僅僅是將專業化的表演特效服務于眼前觀眾的感官須求罷了!表演是一種生命的表達,是生活經驗的再現,是個人身體在共同議題中的浮現。

很重要的是,這不僅僅是一項說法,而是要將「說法」轉變為「做法」。在劇場的實踐中,最怕只有說法、想法……卻永遠找不到將它做出來的方法。特別是事情發生在每日為生存而工作、勞動、憂忡的民眾身上時,我們沒有理由不去為做法找尋適當的位置。

如此,我們稱自己是民眾戲劇工作者……。永遠在工作中將生活中的身體再現為舞臺上的形像。

這同時,我們和一群原本在石岡災區參與成長團體的媽媽們相逢,希望經由戲劇工作坊,讓她們受創的心靈找尋到另一種表達的途徑。「我們又不會表演,怎麼參加戲劇班呢?」我們的戲劇工作坊,是從媽媽們的這句話開始的。我們花很少的時間去解釋表演是什麼?一般人如何表演?又或者怎麼表演才會更吸引觀眾?相反地,我們安排了劇場遊戲的工作坊,讓民眾在空間中釋放長久積累於心中的壓力,並自主地產生興奮的感覺。

事情就是這樣發生著。時間也很快地流動著。從2000年春天開始,我和「差事劇場」的夥伴李秀珣,經常往返于石岡和臺北之間。先是春、夏間穿短袖的汗衫在磨石地板上玩遊戲;而後,又接著是秋、冬時分的夜涼時,穿著襪子在草席上討論演出的劇碼。回想起來,很多時候,我和工作夥伴的話題不是表演、排練、訓練……等劇場裡熟悉的事情。而是媽媽們的生活軌跡歷經何種轉變。這轉變又如何在劇場工作坊以及每回的演出產生互動的關係!

這讓我再度聯想起保羅.弗賴爾Paulo Freire對「人類學式文化」〝antnropological notion of culture〞的認知。在他的想法中,文化是人在社會中的行動,是人與社區互動的過程。文化是民眾在日常生活中的言行舉止。換言之,人人都在生活中生產文化,而非只有美學專業者或精英才有能力生產文化。而民眾教育工作者是從深入「人類學式文化」而得出批判意識及教學方案,從來不是預先的理論設定。

劇場源自於生活經驗的覺知(awareness),又將此覺知的過程再現在美學空間中,這是我想表達的想法。因而,我們當然在構思著媽媽們的劇場經驗如何具現於舞臺上;但,這些構思都不可能遠離媽媽們的日常生活。

我們在搞劇場嗎?是的。因為媽媽們的演出漸漸成為公眾目光下的一件事實,從而成立了「石岡媽媽劇團」;然而,我們只是在搞表演活動嗎?恐怕不是,因為,就在媽媽們生活的現場,繁瑣而沉重的重建工作日日夜夜發生著。近在眼前的一項工程便是客家伙房的規劃與再造。地震時,倒塌的是百年歷史的舊伙房。「轟」然一聲的剎那,住在伙房裡的劉姓客家宗親,除了逃命之外,便是倉促而恭敬地撿拾散落廢墟裡的祖宗牌位;現在,伙房垮了,祖宗牌位被暫時安置在媽媽們上戲劇課的活動中心二樓。這就是發生在石岡鄉一個稱作土牛村裡的劉氏客家宗族的具體災難。

災難將伙房給夷為平地,為了族群文化的傳承,必須再造一座符合原初風貌的建築。(喔!忘了解釋:「伙房這客家話」,便是俗知三合院的傳統建築。這「夥」字說得再生動沒有了!)但,重建這具歷史族群意涵的硬體須要住在其間的每戶人家的參與,否則還稱得上是「夥」房嗎?就因為這個理由,非常「人類學式文化」的劇場教育行程寫在工作者的日誌中。

為了「伙房」的重建,在石岡災區的組織工作者投入艱巨的心力。而劇場工作者李秀珣和我則須要經常和組織者討論實務工作,藉以更多地瞭解當地人的實質需求以及心理變遷。民眾戲劇因而不僅僅是為訓練媽媽們如何演戲而存在罷了!

「我們沒有在演戲啊!而是透過表演在訴說生命的經驗!」劇團的團長楊珍珍總是自在地向前來探訪的媒體這麼說。我感覺到她做為一個母親和表演者的謙虛和自信。

巴西劇場工作者奧斯特.波瓦〝 Augusto Boal〞在1992年出版的「二百種遊戲」〝Games for actors and non-actors〞一書的序中,以一則引人入勝的中國古代寓言來引伸劇場如何被女人所發明。這是有關於一個稱作「儍儍」〝Xua Xua〞的女人的經歷:有一天,她發現自己的肚子愈來愈大,而肚子裡的東西也動了起來,終於,這個她不知其為何物的「東西」呱呱落地……。而「儍儍」也一直視出生後的嬰兒是她的一部份,直到這嬰兒長大了,跟著父親出外去打獵,而女人終於瞭解到:曾經在她肚子裡的東西是另一個生命,而非她的一部份。「這時」波瓦說,「女人既是演員,也是觀眾。」這怎麼說呢?演員是她帶著兒子一起生活並視作自己一部份的日子;觀眾則是她終而發現兒子是另一個生命實體,而她找到了觀看對方的理由。這就是劇場中看與被看的發生過程。而波瓦進一步強調說:「這就是劇場—凝視我們自身的藝術。」

劇場是生命經驗的再現〝represeutation〞。當我們說「再現」時,意味著從日常生活到美學空間的轉化。因此,劇場不可能是為了表演而出現在觀眾面前的事情而已,雖然,它經常這樣子被看待著。演員意識到身體中的觀眾身份,或者觀眾意識到自己成為演員的必要性,從而走上舞臺。她/他們成為波瓦所說的「觀演者」spect-actor。「我當媽媽幾十年了,又有機會上臺演戲表達自己的生命經驗……」劇團裡年紀最長的劉媽媽說,「我心滿意足了。」

石岡媽媽從觀眾轉身變成演員的日子,屈指算來,已經有一年半的時間。這期間,經歷了三個階段的工作坊,並在舞臺上「再現」了災區民眾的生活觀照。

第一階段:形象劇場。以身體的塑像,呈現地震發生前後的景像。在石岡鄉鎮的社區中演出。        
第二階段:生命告白。從述說生鉊經驗出發,鋪陳女性嫁居到石岡來的心靈旅程。在社區暨臺北的帳蓬劇場中演出。
第三階段:論壇劇場。以即興表演編成的劇情,經由對伙房重建的討論,將身體視作對話的語言,和觀眾討論重建「伙房」的爭議。

劇場是從個人航向共同的旅程。沒有共同的具現,這趟旅程必定顯得單薄;然而,只強調共同卻忽視個人內在或外衍的生命,也只會徒增無謂的沉重。去年八月間,強悍的颱風來襲過後,媽媽們撐著黑傘在帳篷外上妝準備,等候進場演出,我們目睹了農村婦女自我發現的生命告白;今年五月間,媽媽們在舞臺上和上臺的觀眾對話,身體和語言充滿著關照社區的共同情感,我們目睹了平凡生命所擦亮的火光。

在劇場中,還有什麼比「目睹」更重要呢?

石岡媽媽,你們說呢?你們「目睹」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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