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4日 星期五

青雲山莊的女孩兒和我 (上)

文:萬佩萱           台灣被壓迫者劇場推展中心執行長

           個人行為難道都源於自我的內在,
           一點也不受歷史或環境影響嗎?
                   ~~~肯尼斯.格根 

書寫是我在工作坊結束後沉澱、反思、認識自己和探索世界的一種習慣。然而,這一次工作坊過程混雜了困惑、錯愕、挫折的複雜情緒,幾個月後仍張著口,等待一個可能的回應,將書寫輕輕擱置一旁。

今天,閱讀《醞釀中的變革:社會建構的邀請與實踐》,書中提到關於理解範圍的窄化說,我們相信個人自成一體,相信個人能夠思考、感覺、權衡實據和擁有價值觀念,並相應行事我們同樣也繼承了看待諸如怪癖、犯罪、騷擾、偏執等不良行為的方式。我們趨於相信這些情況都是由個人內在的技能失調所致。”是嗎?我是這樣想和看嗎?我問自己。

肯尼斯.格根接著說,“請重新思考:
個人行為難道都源於自我的內在,一點也不受歷史或環境影響嗎?
如果我有偏見,難道這種偏見是從我心裡天然滋生出來的嗎?
我們深陷於人世、社會關係、工作、身體狀況等等當中,
那麼我們為何還要把個人思想作為新聞出錯的根源?
我們以簡化且粗暴的方式處理問題,未能考慮個人行為所處的大環境
或許是這句個人行為難道都源於自我的內在,一點也不受歷史或環境影響嗎?讓我在工作坊結束五個月後,開始有了梳理的動力。


年初(2015)新北市少輔會社工H邀請中心參與暑假【當我們劇在一起——少年戲劇成長團體計畫】中輟生一直是中心和我關切的社群之一,中心負責人郭老師和我以及H為此專程到汐止,少服中心的社工溝通。除了聽他們對成長團體的想法與期待,也藉機說明被壓迫者劇場給人聲音的歷程。我們也能理解展演對公部門計畫的現實與意義

基於少輔會、少服中心和TO中心三方均珍惜這份因緣,而有『保持彈性』、展演將視青少年參與的狀況而定』的共識。不意,暑假前最後一刻,計畫無預警的轉了彎計畫改由少輔會社工T負責,工作坊延後9月,對象也變了,而且演出成為工作坊的必要產出。

演出的要求和必須,讓我有些猶豫;然而,工作的對除了是中輟生身份外,且是社會邊緣少女;舍我其誰的動力促使我矛盾又欣然地接下這顆變化球。

9月初驅車走了趟『到那兒』的路。車行走在陌生街道,我們一邊核對路標,一邊提醒彼此記下某個特定地標。天色漸暗,行駛在窄小道路上,忽六線道再驟轉單向窄路在不確定的道上,按奈焦躁的心。終於在主幹道來個大左轉後彎進青雲路;以為就要到了,卻不。繼續按址前行,沿途人車漸稀,路旁雜草叢生,我們忐忑駕駛,問,這個方向?對嗎?右轉再右轉右側砸來一道灰色長牆,牆頭上一輪輪閃閃鋸齒鐵網。到了!土城臺北少年觀護所[1]。我鬆了口氣,慶幸提前一天探路。

我們在少觀所大門湍湍水圳上方的水泥橋緩緩調,人車竟不經意越過大門;我的心臟猛提到胸口,直到這個時候才意識到,就是明天了!明天戲劇工作坊即將在這兒上場

持續兩個多月忐忑不安課程醞釀和構思。不安的原因之一是,我對學員的背景社工T簡單口述少女們被『關』的幾個可能原因外,其它一無所知。我著實沒把握如何能調動起女孩投入工作坊,並且還得在十二堂課(24小時)內進行自我探索、即興創作並排演一齣戲

不過,就在觀護所大門前轉身、心臟上提、意識開課的當下,我忽然明白了『空』的『是』!清楚知道自己已準備好了——不帶任何預想與意念的和女孩們相遇。

第二天早上車子滑進伸縮鐵門整齊收到一側的少觀所(以下稱)停車場。相對高牆、鐵網的獄所,九公尺寬門戶洞開的大門,詭異得像張著大嘴等著吃人的陷阱。

845隔著柵欄,我們報上單位名稱、姓名、目的,進了第一扇鋼門。青春洋溢的社工T嚴肅地提醒我們,除上課必要物品外,不能帶這、不能帶那,搞得我身心緊繃,最後乾脆把整個包存放置物櫃。在所方督導員G的引領下,準900穿過金屬探測門。秀美的警衛用金屬探測器在我們全身上下、前後掃描,杜絕違禁物品流入戒護區。我們將軟包內上課物品一一拿出、翻空檢查。通過三道鐵門,沿著陽光耀眼的環形長廊,再通過兩道鐵門,方進入『口』字形兩層樓的少女獄舍。

站在陳年歲月痕跡,泛褐灰色油光的磨石子地板和以浪板遮蔽藍天的中庭——工作坊活動場地,我們不自覺地收緊全身神經,嚴肅且小心翼翼壓低音量,只做必要而簡單的對話。即便如此,話語餘音仍然在回字形的房舍上下、左右迴盪。

等了十多分鐘, G終於領著十個穿粉色運動服的女孩;其中四個帶著眼鏡;依序來到中庭。他們看起來就像任何中學校園的女學生。我的身體與魂魄瞬間鬆開,回到相對自在的狀態。先前T對少女可能的犯罪行為說明,加上少觀所監獄警戒防衛的肅殺氛圍,不確定自己將面對的是什麼樣驚世駭俗的,導致腎上腺素激增,衍生出凶神惡煞的想像。

G帶女孩下來後和T一起站到中庭旁迴廊下。算是把擠到一塊兒的女孩們和上課的事交給我了。

透過女孩們的肢體和表情,我主觀懷疑她們是否清楚為什麼到中庭經過和G及女孩們雙重核對,我愕然,她們其實知道是上戲劇課,且都出於自願。

好!我說:同學們,請圍成一個圓。其中一個女孩鬼鬼一面移動身體,一面著我意在言外的重複『同學?!』。我意識到『同學』在這裡似乎不是一個恰當的稱呼。事實上,接下來工作坊,我不斷嘗試理解女孩肢體、表情、內心狀態,調整和她們互動時的角色分際,並試著理解所方允許與嚴格限制之間的灰色地帶。

              如今回想起來,稱她們『同學』,或許某種程度上反映自己當時心理狀態——對少觀所作為另一形式獄所,和少女觸犯法律的無意識狀態。繼續深思卻也發現,它其實還是回應我自己對這次相遇的“『空』的『是』”

幾個暖身遊戲後,我們坐下來各自為自己取一個工作坊的別名。除喜德和奶茶,其他人都用管理員為她們取的綽號;所裡平日作息女孩用的是所方在她們進來時給的編號,該號碼就是『我』、『妳』、『她』側身坐在地上晃著金髮的阿關,斜睨大家自嘲般地輕笑說『~就姓關,和關進來,你知道所以叫阿關。』阿關的身高和年齡看起來比其他女孩大些,很自然地成為工作坊協作者。每當女孩兒各自聊開,只要她開口便能糾集大家的注意力。

女孩們似乎不在乎給自己取名字這件事就像提不起勁玩遊戲一般,我得用加倍的力氣才把她們對工作坊創作和遊戲的趣味調動起來。工作坊在半拖半就的狀態下勉力往前。

第一次工作坊光在活動前和過程中就花去大半時間『等待』;等待把地板拖乾淨、等待心緒定下,等待三三兩兩上廁所(T說吸毒使得他們必須時不時的上廁所)...。 

工作坊前,我預想所裡的少女——不喜歡學校,因此不願意或不習慣拿筆書寫,於是把反思日誌改成用畫筆畫『今天的我』。女孩每人拿一盒畫筆(或許T和我在潛意識裡都有點擔心,怕她們為同一支色筆起爭執?),自然圍成一圈趴在地上,一面低聲聊天、一面畫。阿關一人拿著畫紙和畫筆挪到遠處一片陽光照得到的地板,安靜的畫著。九位很快完成的女孩和我一面玩遊戲,一面耐心等待阿關。


透過她們的圖畫和分享,我能知道她們的狀態和對工作坊的感受。多數女孩表達快樂,覺得在工作坊時間過得太快。輪到阿關,她低頭看著眼前地板上的畫;裡面有顆紅色的心、綠色草地、房子、太陽和三個人;幾秒鐘後,她抬起頭說,謝謝老公,幫忙照顧孩子和我媽。他要我安心,他會等我出去。

(待續)





[1]少年觀護所是十二歲以上、十八歲未滿之保護事件少年、刑事案件少年和觀察勒戒處分之少年判決尚未確定而法官認為有收容必要而暫時安置的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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